到 12 月底,我就迈过了人生的第三十个年头,进入到奔四的阶段。听年长的人谈起过,人对时间流逝速度的感知是指数变快的。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对我而言,抵达三十岁的路程是极为漫长和艰辛的。

这三十年里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我的人生是不受自己把控的。你无法决定自己应该看什么书,学习什么知识,交怎么样的朋友,尊敬怎么样的人,甚至连每天吃什么都无法决定。上帝给你随机分配了一个国籍,一个家庭,你的国家不管你认同与否强制把你塞进了一个社会制度,你的家庭又直接决定了你接近二十年的生活质量和初始品格。我的前二十年基本就是活在被权威压迫的氛围中,在我对世界的理解尚浅时,我被中国老师以严厉为美德,以恐惧为工具的教学方法所压迫,而最糟糕的是,我一开始甚至都没有认识到这是一种压迫,你可能还会真的相信老师是在“真心为你好”。“真心”大部分时候倒是没错,没有老师会主观希望学生差,但是客观上,整个中国的教育制度出发点更多是“为了国家好,为了集体好”,而非真心为了你个人好。如果是为了你个人好,那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聪明还是弱智,你都应该从这个教育制度里获益,成为了一个更好的自己,但是显然这个教育制度一切的出发点是为了选拔能够更好地建设国家的人,而不在乎每一个个体最终的结果如何。

我花了快三十年时间才想明白一件事情,最好的考试成绩其实应该是零分。学习知识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考试,而是为了学习知识,考试的目的是为了检查哪一部分知识没有学到,如果你考了一百分,意味着你白花了几个小时做检测,没有找到半点没学到的知识。而只有以选拔为目的的考试,分数才是越高越好,但即便你拿到了满分,这也只能证明你掌握了这极小一部分的知识集合,且你超过了人类中极小一部分人群,而整个教育体系只覆盖了极少一部分知识而且有些知识还是被歪曲的,在这样的高度偏差还不干净的数据集下花上十多年的青春来训练得出一个高分,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更蠢的行为了。

这个道理虽然如此浅显易懂,却在这个社会里属于歪理邪说,我也断然不敢和任何二十岁以下的人灌输这种观点,因为我知道,在这种教育体制下,你要逃脱这个愚蠢的游戏,唯一的办法就是首先尽量在这个游戏里取得高分,然后快点熬过青少年时期,成长到一个你有自主决定权玩什么样的游戏的年纪。如果你不慎在青少年时期就明白这个道理,却又不得已要继续玩这个游戏,除了让你更加痛苦没有任何好处。庆幸我小时候网上没有人写这种大逆不道的文章。

在好不容易熬过前二十年后,我的人生终于引来了可以自主决定近乎一切事情的阶段。我在前二十年的那场游戏里并没有取得高分,只上了一所普通一本大学,但是所幸的是我成功读到了我唯一想读的计算机专业。我大学时候唯一的客观制约就是最好不要被学校开除以及尽可能拿到毕业证书,在这个底线之上,我几乎可以做任何合法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无视常规的从大一到大四的学习路径,在大一学习大四的知识,在大二就开始实习积累工作经验,在大四别人实习的时候我去世界各地旅行,而且并没有任何人会因为我的目无章法而指责我相反倒是收获了不少羡慕和赞美。恰好这段时光也是中国互联网乃至全行业发展最好的时间段,对我来说,我根本无需担心现在做什么和没做什么会影响到未来,因为那时对未来预期已经美好到现在做任何事情都影响不了的程度。

在二十岁后的前五年里,我高频跳槽,并不断尝试做新的事情,学会了后端就开始学前端,学会了安卓开始学 iOS,做完了业务开发做基础设施,以工作时间来讲,那个时候是我工作时间最长的时候,甚至周末也会真的自愿加班来学习新的知识,但同时这段时间也是我工作最开心的时候。在后五年里,随着我逐渐打工越打越深入,以及打工的公司越来越大之后,工作的重心慢慢从“做有意思的事”转变为了“做有利于晋升和绩效的事”。我刚毕业那一会儿,虽然绩效也很不错,但其实根本是不管绩效在干活的,一门心思只想做有意思的事情并把事情做好。而且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绩效和老板的看法,因为我已经拿到了学位证了,消除了这个社会制约我的最后一个把柄,从此我做任何事情,只要它合法,那最差的结果无非是公司把我开除了,而这个最差的结果根本对我就无从轻重,况且谁开除谁还不一定呢。然而这个淳朴的少年慢慢地在社会的锤炼下被一点点磨平了心气,我半主动半被动地,被带入了“成人高考”的游戏 —— 优绩主义。

在我这些年的打工生涯里,我也逐渐认识到人和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分别,每个人工作的目的也多种多样。有赚钱养家型的,有生活工作平衡型的,有埋头只想晋升型的,还有像我一样只想纯粹写代码型的。可能就是因为这种差异性,公司必须发明一种统一的价值衡量体系,不管每个人主观意愿如何,只要你还想在这个公司干,甭管你个人喜欢什么型,都必须围绕着这个公司制定的价值衡量体系转。是不是很熟悉?这和中国的教育体制如出一辙,甚至还更残酷和荒谬。考试的试卷对每个人都一样,评判成绩的标准也是统一和公平的,而且每个人都可以考一百分。但是企业的绩效制度却充满了人情世故甚至是尔虞我诈,并不单纯只是你对公司有贡献就能取得好的绩效,而且你绩效好大概率就有人得要绩效差。有时候我会觉得大家很可笑,就多和少那点奖金,何苦一整年全部一门心思在这个上面勾心斗角。工作的目的原本应该是把工作本身给做好,现在反倒成了一定要比别人做的“好”,且得是你老板所认为的“好”。我不喜欢这个游戏并不是我无法赢这游戏,恰恰相反,我大部分工作年份拿的都是好的甚至是 Top 的绩效,我和我大部分老板也都是非常好的朋友,只是最近这些年互联网公司以及其中的员工有点在这个游戏里玩的太入戏了,让我非常出戏。

所幸的是,经过这些年的积累,我多少也具备了能够逃离这种游戏的能力和底气。在 2025 年初,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目标,在 30 岁之前,尽可能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达到自己想达到的生活状态。为此,我换了更健康的工作,恶补了英语,锻炼了身体并近乎解决了长期困扰我的颈椎病,还申请了新加坡公民。我不敢说自己达到了这个目标,但至少比年初的时候要距离目标接近了一大截。

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我现在在玩一个我真正喜欢玩的游戏。我可以自由地学习我想要学习的知识,我也可以自由地选择不学习只摆烂,我可以选择去赚更多的钱,我也可以选择少赚一些钱多出来一些时间锻炼身体,我的社会成就比很多人低的多但是没有人会以此来评价我个人。我其实明白,这个游戏的危险之处在于,这是一个高度以自我为中心的游戏,脱离了任何客观评价的制约,最终容易度过一个碌碌无为的一生。但是,又有谁能如此武断地去评价一个人碌碌无为呢,每一朵花开自有它的原因,不一定要被你看到才是实现了一朵花的价值。

我小学就很喜欢《江雪》这首诗和它的配图,甚至在课桌板下画了“孤舟蓑笠翁”的画,没想到二十年过去,我终于活成了“南洋蓑笠翁”。